青菜年糕汤

一箪一瓢,一期一会。以文会友,以友辅仁。

2024年7月12日

记第七、八次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(上):瓷器,生肖,中国画,三绝

作者:青菜年糕汤

5月11日和5月12日,我又去纽约,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逛了两天。

这是我第七次和第八次参观大都会。在我记忆中,我已经去了“无数”次。但仔细数了下,我精确得出了这个结论。这两年我去得尤其多。一方面,我最近对艺术(或者准确地说是美术这一大类的艺术),有了更浓的兴趣和更深的了解。另一方面,我住在波士顿,常看波士顿美术馆而意犹未尽,波士顿离纽约很近,使我有条件经常前往。

以往每次去纽约,我都会至少待上三天,因为即使是从波士顿出发,往返纽约也还是相对耗时的。然而,这次我特意只安排了两天的行程,想看看在不额外请假的情况下,利用周末来回纽约的体验会如何。如果这种模式行得通,今后就能更加自由地选择任何一个周末去纽约,而不用非得等到节假日,或耗费宝贵的年假。

两天的行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只需在纽约住一晚,需要携带的物品可以减少很多,基本上一个书包就够了,不必拖着沉重的行李箱,行动起来也更加便利。

这次我选择了乘坐火车,经过多次前往纽约的经验积累,我发现火车出行其实更加省时省力。虽然火车需要四个小时,而飞机只需一个小时,但考虑到从机场到曼哈顿岛上的交通以及安检的耗时,火车反而更加高效。而且火车宽敞,可以好好休息,避免舟车劳顿之苦。

更巧的是,这次我订的酒店就在火车站附近,整个行程更加顺畅。从家楼下的地铁站直接到火车站,再坐火车到曼哈顿的火车站,下车后步行到酒店放好行李,然后乘坐公交车直达大都会博物馆。整个过程无需见到网约车司机,也不必经过机场冗长的安检,更不用忍受纽约的地铁系统,还不用绕路去酒店存包而浪费宝贵的时间,可谓完美。

唯一的美中不足是,以前从机场到曼哈顿,我会先打车到法拉盛吃南翔小笼包,再坐地铁去曼岛。现在没必要去法拉盛,只能放弃这条美食路线。然而,这次才发现,南翔小笼包在曼哈顿也有分店,甚至就在我住的酒店和火车站附近,简直是意外之喜。

言归正传。之前去过大都会博物馆六次,我对它的布局已十分熟悉,尤其是中国艺术部分。这次一到,我就拾级而上,往中国区走。

二楼的大台阶边上,一直到东亚区的入口,都陈列着历代精致的瓷器收藏。最近我对瓷收藏关注得比较多,也掌握了不少背景支持。这可能要归功于B站上的范海洋老师和小红书上的甄陶轩万总的科普视频。

这次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明宣德年间的青花大罐。罐子上的龙画得非常生动,龙的眼睛也很可爱,让我联想到陈容的《九龙图》中的一条。这个罐子或许是为龙年特展特别放出来的,因为我之前似乎没有见过它。或许它一直在那里,但我以前对瓷器和中国艺术中的画龙传统了解不多,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有这么深的印象。

进入东亚区,我快速掠过了陈列《药师经变图》和大量精致佛教石刻的大厅。不是因为看过太多次而不再被它们打动,而是因为这些展品多年未换,近期也不太可能变化,我以后还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欣赏。而今天有很多更重要的“任务”。

这是我今年第一次来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,因此必然要去看一看龙年的小特展。中国区有一小块区域,每年都会根据当年的生肖陈列一些相关展品。

其中,有两套十二生肖是一直不变的。一套是—唐代的陶器,一套是清代的玉雕。每套展品中,十一只动物整齐排列,唯独当年的生肖动物会往前一步,格外显眼。

这个规律还是我近两年自己突然发现的,不见在任何地方有记载。当意识到这一点时,我还特意查证了更多年前拍的照片,证实了这一传统。我在脑海里浪漫化过每年换展时的温馨情景:除夕之夜,工作人员拍拍上一年的生肖动物的脑袋,把它送回原位休息,并让下一年的动物出列上班。

这次去,我许下一个愿望,希望在今后的十二年里,每年都在它们边上拍一张合影,拍到每个动物出列的场景。这样如果能集齐十二年,也将是一段很有意思的人生回忆吧。要是我早几年就想到拍合影,还能少等几年呢。

除了这两套十二生肖外,这个小特展今年展示的当然都是与龙相关的展品。作为一个龙文化深厚的国家,中国的龙的艺术品在大都会博物馆中自然不会少,此次展出的几件也非常有诚意。

我最喜欢的是那只巨大的五代越窑青瓷龙纹碗。这只碗不仅因为其庞大而显得珍贵,更因为上面绘制的螭龙造型非常优雅。我尤其喜欢螭龙,因为相比于后世更加具象的龙,这种造型更加抽象,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它是一朵云。

我对这只碗特别在意,还有另一个原因。最近,苏富比伦敦拍卖了一只北宋定窑白釉龙纹小盘,大小如同酱油碟,上面的龙也是抽象的螭龙,我看着特别喜欢,甚至一度考虑过竞拍。但最终决定不添置这些不必要的身外之物,毕竟博物馆里的展品更多、更好,透过玻璃柜门看,不用操心它们的保存和搬运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就比如这只越窑龙纹碗,多好啊。

看十二生肖的小特展只是个乐子,我最期待的是还是中国书画展区。

波士顿美术馆虽有全美第一的中国宋元绘画收藏,但展出时很小气,只放几幅,大名品更是很少拿出。而大都会博物馆有好几个房间用于展示中国书画,且大概每半年就换一次展,这才能让我大饱眼福。

这次的题目是“视与诗:中国画的诗意”(Vision and Verse: The Poetry of Chinese Painting),从二月开始,到六月就结束,因此这次去是我唯一的机会。正如展览的名字所示,这次展览的主题是中国绘画与诗歌的关系。第一个厅展示的是中国画中对《诗经》的描绘,第二个厅则是屈原和《楚辞》的,之后是唐诗等等,直到最后两个厅引出诗、书、画“三绝”的概念。

最令人惊艳的展品放在最前面,是两幅《诗经》的宋画。这是小康王赵构南逃建立了南宋朝廷后,为证明其政权的正统性而制作的,描绘了《诗经》一些篇章。画是马和之所作,每幅都配有据传是高宗本人(但有可能是别人代写)的书法抄录的《诗经》原文。即使对宋画没有研究,只要细细观赏,也很难不为宋人的艺术成就所折服。大都会也真是霸气,据说它一共藏有六卷,这次展出了其中的两卷,并全卷展开,放在一个展厅的两侧。

据说波士顿美术馆也有好几卷《诗经》宋画,但我从来没见过,倒是见过几幅屈原《九歌》的宋画。

屈原和《楚辞》也是中国古代画家非常热衷的主题,因此这次特展里,它得到了和《诗经》一样的待遇,也专门有一个厅。

之后是陶渊明,他的形象及生活场景也是中国画中常见的主题。

再之后就是书画中的唐诗。展览介绍了文人喜欢玩的“你画我猜”,即把唐诗的诗句画成画,然后懂的人就能一眼认出诗句。我看着这些作品,也尝试猜了一下,但发现他们选用的诗句比我想的更冷门,很多听都没听过,更不用说根据画猜出来了。

这次参观的另一大收获是更深入了解了王维在中国画上的造诣。我们常说王维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,其实说的只是前半句,用来形容他的诗有画的构图和画的诗意。但实际上,王维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,还是一位实打实的画家,后半句话并非凑数。虽然他的《辋川图》原件已失传,但有临摹版本保存下来,并且在后代不断被演绎,形成了一脉源流。

在写这篇文章时(六月),我在读巫鸿的新书《中国绘画 : 五代至南宋》,对这一点又有了不同的理解。王维在世时虽然被认为是极好的画家(“妙品”),但并不是顶尖的(“神品”)。王维作为顶尖画家的地位以及后世对他的推崇,实际上是在北宋末年,由苏轼、米芾等人试图开创文人画传统时,寻找的标杆。更出乎我意料的是,别说在王维的时代,甚至到苏轼、米芾时候,文人画并没有完全成型。尽管苏轼和米芾偶尔会画画,但更多时候他们是在欣赏和评论画作,而当时画的创作者主要还是专业画工。文人画的传统需要在之后慢慢成型,最终在明清时代形成了对诗、书、画“三绝”的推崇。

在展览的最后几个厅里,陈列了大量体现“三绝”概念的作品,即文人用自己的书法,写自己的诗,然后自己作画。然而,恕我眼拙,我觉得尽管这些作品可能是“三绝”游戏规则下的最优秀的作品,但很难心服口服地说它们三个都“绝”。它们似乎并没有诞生什么鼎鼎有名的诗句,或是标杆性的书法或绘画。与其说“三绝”,不如说“三好”。

这也无可厚非,这三个赛道每一个都卷了上千年,要在三个赛道同时领先谈何容易。即便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明清文人,虽然从绝对水平上可能可以同时达到前人的高峰,但亏在开创性和独特性,还是不够“绝”。

论中国古代文人艺术史,没有“三绝”,“双绝”还是不少的。比如王维的《辋川图》和他的《辋川别业》诗,单独拿出来都是顶尖的,如果曾合在一起过,自然是双绝。可惜他没有大篇幅的书法传世,否则以唐人书法的法度,王维至少能拿出2.5绝的作品。

苏轼天纵奇才,在诗文和书法上都是泰山北斗的存在。台北故宫收藏的他的《赤壁赋》或《寒食帖》,被称为双绝毫无压力。但我想,“一流企业做标准,二流企业做品牌,三流企业做产品”,苏轼虽然自己也未必达得到,但他作为对“三绝”这一概念的重要思想源流,岂不是比达到更厉害。

文人书画,本就不是什么竞技项目,前面有一座座高山,不妨碍后世的文人用于表达自己的志趣。“三绝”不过是个追求而已,达不到又何妨。

把思绪拉回到展厅。在这个展览中,另一组让我流连忘返的作品是董其昌的八开《山水诗画册》。这组作品共八页,每页都有两张,一张是镀金纸上画的山水画,另一张是他的书法题诗。

我对董其昌的绘画的了解不多,只知道他对中国历代山水画都有深入研究,笔笔依据古人,也知道这件作品中每开都是对古代一位画家的致敬。但我对中国画了解有限,无法辨认出这些致敬的对象。

站在这几开册页前,我更多的是在看字。毕竟,作为一个学习书法的人,董其昌在我心中的重要地位,并不是他用松油烘过的不散墨的画(大误),而是他的书法。

但书法我也不知道能聊什么,就在这里结束上篇吧。